八一建军节的晨雾裹着绩溪的山气,漫过许家棚烈士陵园的石阶。邵道明的名字被露水打湿,刻在青灰色墓碑上的字迹洇出浅痕,像他1951年离家时,爹塞在他背包里的那册磨了边的《算术》课本。他记得课本最后一页还留着自己用铅笔描的炮身草图,那是在新兵连的煤油灯下,借着《算术》里的几何知识画的瞄准线。
他是被一阵围绕墓碑的讨论声唤醒的。不是炮兵团操练时的口令,不是朝鲜战场上呼啸的炮弹,是一群后辈们对着碑文的轻声交流。几个身着整齐队服、表情肃穆的少年排成队静立墓前,带队老师看着碑上的生卒年月轻声说:“邵道明烈士,1930年生,1951年参军,1952年牺牲时才22岁,参军刚满一年。”
邵道明试着抬了抬胳膊,袖口空荡荡地穿过少年的肩膀。他忽然想起1951年的冬天,绩溪的雪下得正紧,他穿着新做的棉衣跪在爹面前:“爹,我去参军。”爹没说话,把那册《算术》塞进他背包,粗糙的手掌在他后脑勺摩挲半晌:“到了部队,别丢了识字的本事。”转身往灶房走时,他看见爹佝偻的背影在门框里轻轻晃了晃,围裙下摆沾着的茶末簌簌往下掉。那时他刚满21岁,总觉得自己的胳膊腿还没长结实,却在炮兵团的训练场上,把炮栓拉得比谁都快—— 就像爹炒茶时翻动竹匾的架势,又稳又狠。
雾气顺着山势往下淌,邵道明跟着人流飘下山。鼻尖先撞上柏油路的沥青味,随即就叠上记忆里石板路的青苔气。路边的土坯房换成了白墙黑瓦的小楼,墙头上爬满了牵牛花:紫的、粉的、白的,比他记忆里任何时候都宁静美好。一个戴草帽的老妇人正坐在茶园边择菜,竹篮里的物件滋滋响着:“绩溪县伏岭镇历史革命展览馆今日开馆,将展出不少志愿军老物件。” 他认出那片茶园的位置,正是爹当年种茶的坡地,恍惚间甚至能看见爹赤着脚在茶垄间穿梭,汗珠砸在茶芽上,溅起细小的土雾。
邵道明停下脚步。老妇人腕间的竹篮轻轻晃着,择下的菜梗落在篮底发出簌簌轻响,带着晨露的清润、混着茶园的土腥漫过来,让他想起朝鲜战场上的坑道。1952 年的朝鲜好像比绩溪冷得多,他和战友们挤在坑道里,就着雪块啃干粮炮长总爱摩挲他那只搪瓷缸,缸底刻着 “赠给最可爱的人”,说等胜利了就去绩溪讨杯好茶:“听说你们那儿的绿茶,泡在水里能开出花来。” 新兵小张总接话,说要带对象来采茶。结果开春那场战斗,他揣着没写完的家信扑向了敌人的碉堡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展馆的木梁在地上投下斜影。邵道明飘进去,先闻到旧木头混着樟脑的气味,像极了爹当年存放茶籽的樟木箱;玻璃展柜中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手榴弹,木柄上那几道深深的凹痕和他那册《算术》的磨边如出一辙。转过头去,他偶遇了清晨出现在陵园中的那群学生——只见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用指尖隔着玻璃轻轻抚过那些痕迹,随即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老师,带着探寻。老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,声音温和:“你看这磨得发亮的地方,当年的战士们就是握着这样的武器,在战壕里守护阵地。”
邵道明望着那枚手榴弹,掌心仿佛又传来熟悉的粗糙触感。1952 年深秋的那场战斗,他攥着这样的手榴弹蹲在掩体后,手指反复摩挲着木柄上的纹路—— 就像爹在灶台边磨刀时的样子,那把老柴刀的刀尖被磨得这般光滑。冲锋号响起时,他拉燃引线冲出去,脑子里突然闪过爹送他参军的清晨,灶台上的铁锅正咕嘟着,锅里炒着新采的春茶。
他随着参观的人流出馆,阳光在檐角镀上一层金辉,路旁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。风里裹着饭菜的香气,顺着石板路往前飘,引着他转过街角,便看见一家面馆。
面馆飘出香味,只见满头银发的老板正给一位穿军装的年轻人端面:“建军节快乐!哎,想来现在的装备可比当年强多了,许家朋、邵道明他们那会儿,一门炮得几个人推着跑呢……”年轻人放下筷子敬礼:“前辈们用血肉拼出来的底气,我们一定守好!
邵道明望着年轻人肩上的军衔,想起那枚托战友寄回家的二等功奖章。此刻它或许正在某个展柜里蒙尘,却又明明化作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、孩子们手里握着的钢笔、老人手中的收音机——所有这些被精心守护的日常。面馆蒸汽里,他仿佛看见炮长捧着搪瓷缸,新兵小张牵着对象的手,都在喝爹炒的新茶。
傍晚的雾又漫了上来,带着落日的余晖。邵道明飘回烈士陵园,墓碑前的小白花旁多了束野菊,开的正鲜艳,像极了他参军时胸前所戴的大红花。山下传来学校的放学铃,孩子们涌出来,书包上"热爱祖国"的字样在夕阳下闪闪发光。
他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村庄,老屋早已翻新,院墙上爬满了爹当年总说要种的葡萄藤。他想,爹要是还在,该会搬个竹椅坐在院里,跟路过的人念叨:“我家道明,没白参军……”。
而爹当年塞进行囊的不仅是课本,更是一颗待归的种子。如今它已长成整座山城的春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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